潮新闻客户端 张林华

一

(资料图)

冬日里白昼时间相对较短，太阳下山得早，向晚时分，广袤的田野里空空如也，庄稼早已收割完毕，只有寒气在乡村各个角落肆意闯荡。其时，大地上还是白净透亮的，却不知何时起，慢慢地开始升腾起一层白雾，薄薄的，朦朦的，像是要把这清冷的世界罩在里面一般。突然间，一阵剧烈刺耳的猪叫声从某个农家院落里响起来，仿佛一块石子，投入原本平静异常的水面，激起颇高的水花，让这宁静寂寥的小山村，骤然有了一丝生气，一个个孩子从不同的墙门里窜出来，不约而同地朝着声音发出的院落呼叫疾奔。所有人都知道，他们期盼已久的杀年猪的仪式，终于进入了倒计时。

春节来临，辛苦了一年的庄稼人，谁家不得宰上一头猪，邀上亲朋好友，欢欢喜喜、团团圆圆过个大年呢？细心周到的女主人，还要在这时候想方设法留出一些生猪肉，制作一点熏肉、腊肉什么的，以备来年春耕大忙时食用。即便是生活拮据的人家，也养起一头百来斤的猪，更有那家境好些的、女主人勤快点的人家，养的猪甚至有三四百斤重，也不稀罕。

这个时候，恰是小舅大显身手的时候了。

小舅是附近十里八村公认的一表人才，高大结实，仪表堂堂，待人公道和气，当然叫人服气的最关键的因素，还在于他是一个壮劳力，似乎没有他不擅长的农活，所以总拿队里最高的工分，没有异议，即便是“杀年猪”这样的技术活，也绝少不了求他帮忙，小舅因此还娶到了又漂亮又贤惠的姑娘。我从邻居叔伯阿姨们的嘴里知道，队里有这门技艺的汉子也不独小舅一个，却数他劲大、利索，技术最好，外加脾气好，容易商量。

二

“猪”与“年”连在了一起说，就足以表明时令的特殊性，及兼具的民俗性，既不同于农家平日里偶尔有的对二师兄的屠宰活动，简单粗暴，直奔主题，毫无仪式感，亦不同于屠宰场里的屠宰，流水作业，机械得很，缺乏雀跃的围观群与欣赏者，那能有多少趣味呢？

节前动刀可有祭祀仪式，虽然简单却不失庄重。院子里先就摆上了一只小桌，桌上一注香轻烟袅袅。这时，小舅威风凛凛地出场了，只见他在众人目光注视下，缓缓地走到香案小桌前，双手在自己肚子上大拍一下，然后合掌、弯腰、鞠躬。时间短促，小舅却做得十分认真虔诚，四周围观的人们，也瞬间停止喧哗，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，只有吊在木架上的猪，还不时地嚎上几声，也显得异常无助。

祭祀仪式结束，就进入激动人心的屠宰环节。小舅和另一位壮汉一齐来到木架前，发一声喊“一二三”，协力将肥猪取下，并顺势将猪抬上宽凳。待到位置摆正，那壮汉弯下腰，几乎趴在猪身上，双手将那已被捆绑着的四条腿死死按住，不让其动弹。然后就是小舅的表演时间了。只见小舅双袖卷至上臂位置，身上套一件黑皮围裙，又拦腰扎一条粗绳，一把尖刀横着咬在嘴里，让他的脸稍稍有些变形，这般气势先就不同凡响，人们屏住呼吸，空气中似乎都透出一分紧张。

资料图。CFP。

杀猪不同于杀鸡，部位相似，手法却大不同，所用工具自然也有差异。民间杀鸡通常使用菜刀，一抹了之，杀猪用的是像匕首样的尖刀，扁而长，刀锋极其锋利，一刀下去，刺破头颈。

只见小舅已走到宽凳跟前，立定站稳了左脚，才弓起右脚，拿膝盖抵住猪脖子，又伸出左手，一把撸住猪下巴，望身边靠。在小舅的左右夹击下，猪几乎就没有了动弹的机会，甚至它的嚎叫声也变得有些低沉呜咽。说时迟那时快，小舅已是手起刀落，尖刀直接刺穿了肥猪粗壮的颈部，那肥猪发出一声长嚎，仿佛声道受阻，显得沉闷异常，但却被四周围观人群几乎同时发出的爆叫声所淹没。热血顺着刀尖，哗哗地涌出，流到木盆里，顷刻间，木盆里的水泛红，由中间而向外渗，待到猪嚎停息时，已全然是一盆浓厚凝重的血水了，深不见底。

我本居住在城里，因为放了寒假，小学作业又不多，也就早早地被母亲送到了乡下舅舅家。因了小舅的缘故，我跟着他转战各家各户，自然是春节前杀年猪仪式里场场不落的小观众，尽饱眼福口福，记忆里，还有一回算是当了次小帮手。

待宰杀的猪似乎特别肥大，抬上宽凳后仍然不停地扭动挣扎，帮手壮汉双手拿住猪脚，身子几乎伏在猪身上，仍然被猪身扭动得起伏不已。那粗长的猪尾巴连续不断地来回扭动，下意识地伸展击打，拍打到自己身上，劈啪作响，偶尔还扫到小伙手臂上，记不清是那壮汉的招呼，还是自己突然产生的冲动，反正就在那次，一瞬间仿佛有股热血往上涌，我竟然在仓促间走到壮汉身后，双手一把拽住了猪尾巴，捏得紧紧的，一点也不敢放松。即使仅仅一条尾巴，也让我充分感受到那猪的劲有多大，不消多久，我的双手就似乎脱力一般，人也几乎站不稳。

所幸这样的艰难时光没有维持多久，伴随着猪的叫声逐渐微弱，我能明显感觉到拽在手掌里的猪尾巴的变化，一点点变软变松，直到渐渐僵硬。待我松开手，才顿然发觉小手生痛，而且也僵硬得一时难以伸直，我明白这是因为我拽得过紧的缘故。猪尾巴的功能其时我才知晓一点。平时，总见它上翘，弯曲，殊不知竟有如此力道。对我的卖力行为，小舅始终没有评说什么，但我能捕捉到小舅某个间隙投向我的眼光，我读得出那是嘉许，于是瞬间感到心满意足。

若干年前，偶尔读到一篇宝岛作家的文章，谈到台湾民间，有给出生不久的小猪剪短尾巴的轶事，常人不太了解用意，即使是农家操作者也大都说不出个所以然。其实目的很简单在理：剪了尾巴的猪长大后，走路胯部摆动大，臀及大腿肌肉发达，肥精肉搭配均匀。我看到这段文字，感到特别会意，甚至会不由自主，当然并无恶意地联想到，那些T台上的模特身材好，臀部发达，走猫步好看，大概也是同理吧？

三

年猪宰杀环节，可谓惊心动魄，所以毫无疑义是杀年猪全套流程中，最重要、也最具观赏性的内容。

待到肥猪被放到以后，接着就是热烫、吹涨、褪毛、秤重、剔骨、取内脏、煮猪肉等环节，依次进行，尽管也不乏一定技术含量，却不再有围观者了，比如，猪血味道好，取决于取猪血环节的把握。勤快的舅母事前已将接血的小木盆放好，内盛小半盆水。水需的是温水，搁一把盐入水里，拿筷子搅拌化了才行。搁多少盐有讲究，量多量少全凭手感经验，因为，盐放少了，猪血不易凝积，盐放多了，猪血又已沉底积块，就浪费了这一好食材。

自灶台铁锅里窜出的猪肉香气，开始在空气中弥漫，一点点地袭满农家屋子的角角落落，引得孩子们欢蹦乱跳，两眼放光，急吼吼等着尝一块香喷喷的猪肉。是的，哪个小伙伴会在这时离开呢？谁都清楚见者有份的道理，待到一大锅猪肉煮熟，哪怕是村里的懒汉，甚至外来的乞丐，只要在现场，也会被分到一小份呢。

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或甚至称颂“年”和“猪”才好？我们这一代人，在物质与精神生活都极度匮乏单调的年代里出生长大，相信对什么叫“欢乐祥和”最有感受。谁的童年会不对“年”充满好感与憧憬呢？那潮水般的欢乐轻松，完完全全自心底而生，那亲人般的以礼相待，真真切切的是童叟无欺。

2023年8月3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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